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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爱有所依


幼清一行人出发去榕县之前在网上订好了旅馆,事先也做过攻略,对那地方心里有大致的了解。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这个小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破旧一些。

        五个女生人数为单,其他人两两一起住双人间,幼清选择了单人间。

        房间里设施老旧,栗色的窗帘灰蒙蒙的,像铺盖了厚厚一层灰尘,摆放着的一桌一椅刷着红漆,已经剥落。幼清去洗手间检查了一遍,水龙头是好的,有热水。在外学习奔波累了一天,能舒舒服服洗个澡就成。

        她精疲力竭地睡了。

        幼清做了一个梦,关于她的高中时代。

        祁盛中学有一面告白墙,在学生当中流传甚广。起初幼清也只是听说,某一届的一位美术生学长在体育馆楼顶的一扇墙上用红色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爱心,后来逐渐有同学把自己暗恋者的名字写在上面。逐渐累积下来,后来那扇墙都快要被填满。

        直到那次全校性的大扫除,幼清所在的班级被安排打扫体育馆的相关区域,她负责楼梯间的部分,拿着扫帚一路去了楼顶,然后邂逅了传说中的那堵墙。

        正如她所听说的,大半面墙被红色爱心占据,上面有各种名字。

        这里没被教导主任发现,真是万幸,也得亏它位置隐蔽。一般人绝不会闲来无事,跑来空旷萧索的体育馆楼顶。

        四下安静,除了幼清没有别人。

        她捡起地下一根短短的粉笔,捏在手里,好像在做亏心事一般。发现凭她的身高勉强能够到的左上方有一小块空白,她踮着脚,用“江鹤齐”三个字将那片空白填满。

        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面墙上写了这三个字,可那些都与她无关,她专注着笔下的每一笔每一画,十分珍重的样子。

        直到最后一竖,有人将它打断。

        “这周日我生日你们要是敢不来我就……”说话的人是蒋跃,他走在最前面。

        随后,一群少年从楼梯口拥进来。

        幼清心惊肉跳地呆住了,她听见有人说:“哟,又有同学来这儿写名字啊。”那人回头看江鹤齐,满含戏谑的口吻,“四哥,不会又是写的你的名字吧……”

        幼清恨不得挖个洞当即钻进去,可她不是土行孙,也没有特异功能。她当时选择了一种最笨拙的方式,扬手把自己刚写的名字遮住。

        无异于掩耳盗铃。

        因为她的身高问题,名字只被遮起来三分之二,还剩下三分之一暴露于人前,是“江鹤齐”三个字无疑。

        她窘成这样,少年们纷纷笑起来。

        她实在不敢抬头去看其中那一位的笑脸。

        她怕自己喜欢他这么久,换来他这一刻的这一张笑脸。这笑脸与没有一丝回应相比,显得更加残忍一些。没有回应时,她尚且能放任自己在心里惦念,这笑脸却能将她的惦念碾碎,仿佛在叱责她的痴心妄想。

        幼清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

        榕县的夏天很热。房间内沉闷,叫人透不过气来,开着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幼清摸到遥控器,按了两下没有反应。

        她重新将窗户打开,可惜没有半点自然风。天色如一碟宿墨,透着沉沉的黑。

        她嗓子干得厉害,喉咙仿佛要黏在一起,灌了一大杯水下肚。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渗着汗珠,后背的衣服几乎湿透,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看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睡不着也没关系,再熬一熬,天就亮了。

        幼清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她沉浸在梦中的情绪里一时难以自拔,那种揪心的滋味挥之不去。

        夜里安静,旅店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她来不及心惊,手机上跳出一条信息,来自江鹤齐,他说:“是我。”

        幼清鞋也没穿,赤着脚几步跑过去将门打开。

        他果然在门外。

        幼清的第一反应以为这仍然是梦,她尚未从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所以她打开门见到了江鹤齐。

        她惊愕的脸上苍白一片,梦里求而不得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她仿佛又置身于那堵告白墙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鹤齐。

        “怎么了?”江鹤齐发现她的不对劲,摸了摸她的额头,满手濡湿,又看她脸色被灯光照得惨白,更加不放心,问,“是不是生病了?”

        幼清沉默着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江鹤齐情急之下一把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身体突然腾空,让幼清回了回神,她声音低哑:“我没有生病,只是空调坏掉了……很热。”说话时视线低垂盯着,回避他的目光。

        江鹤齐这几天刚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本想留在麟城等幼清回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发疯似的赶过来。

        他太想见她,门开了之后,里面站着个失魂落魄的姑娘。

        江鹤齐一颗心七上八下,涌现出各种担忧,喜欢一个人原来真的会被她拿捏住心神和情绪,替她欢喜替她忧。

        江鹤齐托住幼清的脸颊让她看着自己,再次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幼清依旧摇头。

        江鹤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不肯松开怀里的姑娘,轻轻柔柔地抱着她,额头抵在她削薄的肩上。

        幼清几乎又一瞬间被拉回了梦境。

        只是这次似乎是个颇为圆满的美梦。她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呼吸,胸口的起伏都下意识地遏制住了。

        “其实我刚刚梦见你了,所以不太确定现在的你是不是真的。”她恍惚地说。

        相互挨着的身体是滚烫的,那温度不知道究竟来源于谁,相贴在一起的肌肤仿佛被汗液黏在一起。江鹤齐也不肯放开,他问:“梦见我什么了?”

        幼清闭着眼睛说:“梦见你不喜欢我。”

        醒来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一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想一想却还是觉得难过。

        江鹤齐说:“错了。”

        “哪里错了?”

        “我没有不喜欢你。”他的声音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如同耳语。头顶的灯泡引得小虫前仆后继,灰尘一般覆在老旧的纱窗上。所有的声息都消退干净,只剩下这一句,“我是喜欢你的,幼清。”

        “骗子。”幼清控制不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哭腔,眼泪有它自己的想法,扑簌着往下掉,在江鹤齐的衣服上洇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委屈,“你喜欢的是沈迦宁,你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

        告白之前江鹤齐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他来得这样迟,他以为她或许会生气,或许会直接推开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居然会是沈迦宁。

        沈迦宁在江鹤齐这里确实连个朋友都算不上,仅比路人熟两分。

        他拿出百分之两百的耐心来哄怀里的姑娘:“我没有喜欢沈迦宁,从高中时候就不喜欢。幼清,你一定是误会我了。”

        吸着鼻子一抽一抽的人伤心地同他翻起了旧账:“你那时候经常跟沈迦宁走在一起。”

        “我们一堆人,我哪注意到队伍里有没有她。”

        “你从来不收女生礼物,但是收沈迦宁的情人节礼物了。”

        “我以为她做的小饼干人人有份。”

        “钢琴伴奏……”

        “是替蒋跃顶班。”

        江鹤齐这下才知道这其中误会大了,倘若不解释清楚,恐怕要让幼清一直误会下去:“不勒斯不是我,一直是蒋跃,沈迦宁自己会错了意。”

        幼清曾脑补出一桩江、沈二人之间的姻缘大戏,她只是局外旁观的人,从来都只有羡慕的份。她从来都是死死藏着掖着,不敢叫他知道自己喜欢他。

        江鹤齐一遍遍替她把眼泪擦干:“对不起……”

        “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如果可以,让他先动心,让他先喜欢她,这样她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幼清说:“我一直想等有一天,你终于喜欢上我。也问过自己,如果等不到呢……那就一直等好了……”

        她是个很慢热又温暾的人,心性难改,认定的事情很难再回头,像她的母亲霍歆。

        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遗憾,没有赶上的火车,迟到半小时无法进场的考试,夹在书本里没有送出的长信,过期了的阿莫西林,没有牵到的手,来不及说的我爱你,老来相忆满含愧疚的对不起。

        大家都在往前走,谁会那么傻,一直站在原地。

        可她就是一直在等他。

        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周幼清深爱的江鹤齐,无垠的宇宙里只有一个我深爱的你。

        大概又觉得,错过了,就没有了,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你。所以想着,再等等,不然我这一辈子,多遗憾。

        对于幼清来说,唯一勇敢过的一次,是向爷爷争取了这场婚姻。她生在周家这样的家庭,再过几年,不出意外会被安排跟其他门当户对的人相亲。既然如此,何不自己争取一次。

        赌一把。

        赌江鹤齐会不会答应。

        哪怕他并不喜欢她,可至少,她终于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他面前。

        他是她的夜不能寐,她的今生不可得。

        长夜将尽,天渐渐亮起来时,榕县迎来了一场撼天动地的瓢泼大雨。嘈杂的雨声似要将人间填满,雨中夹杂着一丝清凉的风送进窗口。

        这是婚后第二年,他们互相表明了心意,所有的爱都有了栖息之地,不再漂泊无依。

        幼清靠在江鹤齐的耳边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灯熄灭以后,只剩下窗外稀薄的天光和缭绕的雨雾。

        在这一夜灰蒙的居室里,我愿意被你困住一生一世。

        ~02~

        西河旅馆昨晚值班的员工小夏趴在前台打瞌睡。最近正值暑假高峰期,来榕县这边学陶或者参观的游客不少,偶尔半夜还有来办入住的人。络绎不绝的人见多了,小夏作为一个颜控几乎快审美疲劳,今晨却实实在在被惊艳了一把。

        高个子的英俊男人在夜色中推开了西河旅馆,身无他物,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只向小夏打听入住的旅客中是否有个叫周幼清的人。

        小夏当即起了警觉心,狐疑地打量他。

        男人直接把结婚证掏出来:“我是她的丈夫,来找她有急事。”

        小夏对从麟城来的几个年轻人倒是有点印象,他们结伴而行,其中有几个性格活泼的,嗓门大爱讲笑话,小夏想不注意他们都难。幼清来跟小夏打听过附近有哪些好吃的餐馆,两人说过几句话。

        小夏完全没想到,幼清已经结婚了。

        “她……住306。”

        来跟她交班的同事起床了,小夏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屋睡觉,与从楼梯上下来的人迎面撞上。凌晨时分因为室内灯光昏暗没有仔细看清的脸现在过分清晰地展露于眼前,小夏心里惊呼这是打哪儿来的小鲜肉大明星,面上却稳住,跟人打招呼:“早上好啊,幼清起床了吗?”

        江鹤齐朝她点了下头:“还在睡。这里附近有早餐店吗?”

        小夏连忙出门替他指方向。

        外面仍在下雨,只是雨势小了不少,小夏来不及问他需不需要借伞,门角就有,他已经大步迈进雨中。

        小夏忽然精神抖擞,看八卦的兴致上来,瞌睡都跑没了,趴在一楼的沙发上等着,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江鹤齐提着两人份的早餐回来了。

        他的发丝和肩上落着雨珠,上楼之前回头跟小夏说:“306房间的空调坏了。”

        小夏记下来,表示待会儿就找师傅过去看看哪里出了问题,一边在手机上跟“基友”说店里来了一对颜值超高的夫妻,把偷拍的男人出门去买早餐走进细雨中的背影图发了过去,随便抓拍的,意境极佳。“基友”在那边嗷了半天想看正脸。

        幼清昨晚睡得不好,凌晨四点又因为江鹤齐心情跌宕起伏,天亮之后洗了个澡就精疲力竭地睡了。江鹤齐出去一趟回来发现她缩在床上还没醒,额头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借来的电扇转起来发出卡壳似的怪叫,噪音太大,江鹤齐只好关了,坐在床头用幼清放在桌上买来当纪念品的小折扇一下一下地替她扇着风。

        他看了她许久,想起几个小时前她说的,我会一直等你啊。

        情难自禁,他俯身吻她的额头。

        幼清睫毛颤了颤,先前是半梦半醒,现在是睡意全消,闭着眼睛在装睡,心里乱作一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鹤齐。凌晨哭得太凶,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江鹤齐手上摇着扇子没停,挑起嘴角笑:“是不是我服务很到位,周小姐想再多享受一下?”

        幼清惊得睁开眼睛,脸上挂着被拆穿的羞恼,小声嘀咕:“你早知道啊。”

        “睡饱了吗?”江鹤齐撩了撩她的头发。

        她点头。

        “那就去刷牙洗脸吃早餐。”

        幼清依言照做,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发现床头柜上一个熟悉的红色小本,不解地问江鹤齐:“你怎么把结婚证带来了?”

        江鹤齐说:“不随身携带怎么证明我跟你之间的合法关系。”当时想的是,他半夜三更找过去告白,小姑娘要是闹脾气了死活不肯接受,就直接把证掏出来往桌上一放,她这辈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就是这么混,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好人。

        没用过强取豪夺的手段,只是这一次动了真心,反倒不知所措。

        “还好你乖啊,”他用胳膊虚虚地圈住她,眉睫之中还存着少年时的桀骜,“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他曾经不明白她的心意,虚耗她的时光,带给她糟糕的婚姻体验。她却一如既往,愿意接纳他。

        幼清不会读心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是当他依偎过来的时候本能地张开双手回抱住他,眼睛盯着桌上的塑料袋子,猜想里面的包子是什么馅儿的。

        “我看你什么行李都没带,今天就准备回麟城吗?”洗漱完,幼清咬开包子,惊喜地发现居然是红豆馅儿的,软糯香甜。

        江鹤齐说:“不着急回去,今年的年假还没休,我就当休假好了。”

        幼清指着他身上经过一夜已经起皱的衬衫:“可是你连换洗衣物都没带。”

        “让助理送过来。”江鹤齐不假思索地说。

        幼清脸颊被包子撑得鼓鼓的,她咽下一口,觉得那样太麻烦人家,想了想说:“我发现这边也有几间卖衣服的店,今天带你过去看看,要是实在没有合适的,再叫人送过来行不行?”

        “都听你的。”

        于是当天,幼清的行程就有了变化,她跟带头的负责人电话联系了,说今天不跟他们一起行动。对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她出门注意安全。

        “他们今天要去山里找一个烧陶的老师傅学经验,”幼清挂了电话,跟江鹤齐说,“而我只能陪你去买衣服。”

        江鹤齐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勾着半边嘴角显得桀骜又无赖,一把把人拉到腿上坐着:“事有轻重缓急,我比较重要。”

        幼清故作惊讶地轻呼一声:“啊,不要脸。”

        外边有人敲房门。

        幼清慌忙要站起来,腰肢被他牢牢掐住了,动弹不得。

        “有人敲门啊,你快放开。”

        见她真的急了,江鹤齐才不紧不慢地松了手,脸上还是笑:“你慌什么,咱们又不是偷情。”话音未落,被幼清踩了一脚。

        门外是小夏找过来的空调维修人员,还有西河旅馆的老板娘。空调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老板娘提出给幼清换房间。

        加上江鹤齐过来了,多出一个人,小小的单人间显得太过拥挤,本来就要将房间升级才够住。

        老板娘问:“你们想升级成哪种房间?”

        幼清想也不想地说:“双人间。”

        江鹤齐:“大床房。”

        老板娘望着两人目光暧昧,连站在桌子上正在排查空调故障原因的维修人员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幼清别了一下头发,装作若无其事地改口:“大床房。”

        “我们结婚了。”追加的这句不知道是告诉自己,还是解释给别人听的。

        江鹤齐见她窘迫的样子太可爱,笑出了声,去牵她的手:“媳妇儿赶紧换房间,待会儿你还要出去给我买衣服。”

        幼清赶紧埋头收拾东西去了。

        升级之后的房间算是西河旅馆最好的一间房了,避开临街的那一面,减少了噪音,推开窗能看见连绵的山和一条玉带似的河,偶尔有风从水面吹拂过来,穿堂而过,带来些许凉意。室内的条件不尽如人意,但比之前幼清住的那间要好上太多。

        “就住这间吗?”幼清询问江鹤齐的意见。

        江鹤齐点头。

        “还以为你会提出换酒店。”幼清说。西河旅馆已经建了好几年,各项设施老旧,完全比不上当地经营出色的几家民宿和酒店,但是地理位置是好的,离几处陶厂都比较近。而且与她同来的其他组员都住在这家,一起活动也比较方便。

        但如果江鹤齐嫌弃这里条件差,住不习惯,提出要换地方住,幼清也是一定会答应的。

        她一点儿也舍不得委屈他。

        江鹤齐好笑地看着她:“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娇生惯养?你都愿意住这里了,我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真的?”

        “真的。”他坐在窗口的桌沿上,一条大长腿支着地,背对窗外墨绿色的山峦,一手钩住她的肩膀,“妇唱夫随嘛。”

        ~03~

        两人一起出门逛街买衣服,这是第一次。

        算约会吗?幼清暗暗地想,一头扎进江鹤齐撑起的太阳伞底,跟他肩并肩走。

        两个都没有恋爱经历的人走路的时候目视前方,好像专心致志的样子,装作在看两岸的风景,要把枝头飞过的麻雀都看清,实则心里敲锣打鼓,微妙的期待,混合着微妙的忐忑。江鹤齐的余光不断往下瞥,过了一会儿,他问幼清:“要挽手吗?”

        幼清抬头望着他,似乎在犹豫。

        江鹤齐撑伞的右手挨着她,手肘向靠近她的那一侧偏了偏,再一次问:“要吗?”

        “要。”幼清高高兴兴地挽了上去,决定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黏在一起不想分开,热一点也没关系。幼清突然想起以前在麟大度过的夏天,去上课的路上看见牵手的小情侣,室友们咂咂嘴,恋爱中的人真叫人无法理解。

        幼清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了。

        可她又不用理解了,因为腾不出多余的脑子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情,都被身旁的这个人占据了。

        相邻的几条小街上大多都是卖陶艺品的商铺,其中夹杂着奶茶店和几个小吃摊子,走到末尾才看见有服饰店,卖的也都是颇具民族风的衣服,女款的颜色鲜艳,纹饰繁复,好在男款的相对而言就简单了许多。

        幼清看中了其中一件黑色的盘扣棉麻衬衣,立领处有一只小巧精致的白鹤刺绣作为点缀。

        江鹤齐见她似乎很喜欢,直接拿过衣服试穿。

        大小正合身,黑色衣料反衬出他皮肤白,类似于唐装的样式又显出几分儒雅,幼清左右打量,觉得他越发像个斯文败类。

        “如何?”江鹤齐问她。

        她的手指摩挲着下巴,诚实道:“好看。”

        “那就买了。”江鹤齐说。

        幼清却先他一步去给钱,生怕他跟她抢。

        江鹤齐挑了挑眉,她小声嘀咕:“我还没给你买过衣服呢。”与他相关的,还有许许多多个第一次没有开始尝试,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体验。

        江鹤齐却之不恭,十分配合地再挑了两件,一并交给她。

        坐在缝纫机前吱呀吱呀踩着踏板的老板拿过身后的算盘,拨了拨,两件上衣一条裤子,报出一个不小的数字,完全超出了幼清的预算。

        老板解释,店里的衣服全是他自己设计的,选料精良,纯手工制作云云。

        幼清怕被讹,又觉得那几件衣服配江鹤齐刚好,质感也确实不差。江鹤齐见她咬咬牙,掏出手机:“微信付款。”

        “要不算了?”他逗她。

        “不行。”她坚持,“你穿着好看。”

        幼清的生活与“拮据”二字沾不上边,但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没有伸手问周律要过钱。霍歆留给她的那些,保障了她这一辈子衣食无忧,而她不敢挥霍,过着平凡普通的日子,大学室友们也一直以为她仅仅出生在小康之家。

        江鹤齐继续问:“穿着好看就买吗?”

        “嗯。”她笃定地点头。

        “那以后我的衣服都由你给我买吧。”转而成了赤裸裸的敲诈,他赖上她了。

        这下幼清神色开始犹豫,变得不太确定,她只能望着对方无可奈何地叹息:“你太贵啦,我养不起。”见江鹤齐脸垮下来,又立即改口,“我会努力赚钱的!”

        虽然养不起,但还是得朝着目标努力。

        江鹤齐听见后半句,忍不住笑着揉一揉她的脸,指腹温柔,不自觉就带上了恋人间的亲昵。幼清想躲开又舍不得躲,只好告诉他:“你别蹭掉了我脸上的腮红。”

        再从店里出来时,天气转晴为阴,太阳被飘浮的云翳遮住,云朵的缝隙中漏下一束束金黄的日光。

        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和贴身衣物要买,两人顺着导航去找附近最大的一个超市。再次路过小吃摊,幼清要了一份章鱼丸子,江鹤齐替她拎着沁凉的奶茶。

        把一个章鱼丸子送至江鹤齐嘴边,幼清接到了来自邬奈的电话。

        “四嫂四嫂!”混世魔王在麟城的烈日下咆哮,“你哥去相亲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幼清反应了两秒:“你是说周斯言吗?”

        “对啊!”邬奈急得手舞足蹈,恨不得将旁边的一棵石榴树一脚踹歪。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幼清说。

        周斯言相亲?她没听说过,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是爷爷的授意,或许是周律的安排也说不定。

        邬奈狂躁之后变得毫无战斗力,蹲在地上沮丧地抓了抓头发:“我追他那么久,他转头就跟别的女人去相亲,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幼清问:“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邬奈委屈得要命:“今天赵岑宇陪他家老太太去餐厅吃饭,看见他跟一个女人进来,订的是情侣座,桌上还摆着玫瑰花呢,赵岑宇都偷偷拍给我看了。”

        幼清说:“你没让他确定一下吗?”

        邬奈说:“哪敢啊,我也就只能来问问你了。万一我要是问他了,他直接告诉我他已经跟人家姑娘定下来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一拳撂倒他。”

        还能开玩笑,幼清估摸着问题不大:“你先观望情况吧,周斯言那么难相处,就算被家里安排着跟人相亲,对方也不一定看得上他。”

        “……”

        幼清给邬奈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一只肥肥胖胖的橘猫,看着干净,像家养的。猫围着江鹤齐脚边转,跟着他们一道向前走,迟迟不肯离开。

        幼清照旧挽着江鹤齐,把章鱼丸子交到他手上,右手举着手机在听邬奈倒苦水,一时没太注意脚下。突然扫过来毛茸茸的一截橘色尾巴,她落脚差点儿踩着它,趔趄着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了。

        猫却扭着肥硕的身子往地上一躺。

        幼清目瞪口呆地望向江鹤齐:“它碰瓷……”

        胖猫抬起头“喵”了一声,不知是反驳还是承认,总之就是不动了。

        邬奈听见幼清说的话,还以为他们遇到麻烦了,问:“哪个不长眼的敢碰你的瓷?”

        胖猫似乎听到有人在骂它,又“喵”了一声。幼清看着好笑,蹲下来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头,对着手机说:“只是猫……我先挂了奈奈,周斯言那边要是有动静我又知道的话,一定告诉你。”

        江鹤齐问:“她怎么还惦记着你哥?”

        幼清深有感触,笑:“得不到就会一直惦记着。”

        江鹤齐大概没尝过对恋人求而不得的滋味,无法感同身受,点了下头,学着她的样子撸了一下猫。胖猫扬起尾巴扫了扫他的裤腿,眼睛盯着他的手。幼清心领神会,碰瓷的原因找到了:“它想吃小丸子。”

        “喵——”就是这个意思。

        还剩两颗章鱼小丸子,全给它了。

        胖猫吃完,一跃而起,扭着猫步丝毫不留恋地走了。

        幼清继续领着江鹤齐闲逛,逛完整整一天,把买的东西拎回旅馆,晚上再一道出去寻觅好吃的菜馆子。吹着晚风散步,在岸边听流浪者抱着吉他唱了许久的歌。幼清分明是来榕县学习的,江鹤齐一来,她就自动调节成了双人度假模式,吃喝玩乐才是正经事。

        接近晚上十点,两人才走回西河旅馆。

        又是小夏值夜班,她抱着手机在跟人聊天,见他们进来抻长了脖子主动打招呼,问幼清:“今天没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吗?”她指的是跟幼清一同来榕县学陶艺的伙伴。

        幼清笑笑,问:“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呢。”小夏看了眼时间,“挺晚的了。”

        幼清想到他们今天是要上山探访,太晚没回来难免担心,正打算在微信上问一问,旅馆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几个精疲力竭的男男女女灰头土脸地走进来,其中一个女生看见幼清立即上前来诉苦:“你今天没跟我们一起真是无敌正确的选择啊,我的腿都快走断了……”说话时,女生瞄到幼清旁边的江鹤齐,顿时眼睛一亮,“欸,这不是你家那位……”之前在麟城汽车站看见过一次的。

        女生嗓门清亮,经她这么一句,其余几人也都朝江鹤齐看过来。幼清就大大方方地替他们介绍,大家纷纷表示真看不出来,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已婚人士。适度的调侃和八卦,造就轻松的气氛,独独有一位男士满脸严肃,脸上没一丝笑意。

        他算是小组活动的发起者,作为主心骨领着一行人前来榕县学习和观摩陶艺,平常说说笑笑性格也好,这会儿却变得不苟言笑。他问幼清:“明天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像今天这样单独行动,还是跟我们一起?”

        有江鹤齐在,幼清自然要顾及他,想了想说:“我有空的时候自己去陶厂吧,你们不用管我。”

        对面的女生开玩笑道:“你老公都来了,当然不用我们管你咯。”

        幼清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往后的余光里满满装着江鹤齐的侧影,他在等她跟伙伴说话,没有任何不耐烦,一手揪着她垂至腰际的发尾,把玩着她的头发。

        作为小组领导人的那位脸上终于浮现出怒色:“大家都是来榕县学习的,你倒好,变成了谈恋爱。”他话里似在恨铁不成钢,语气沉痛,“你要玩就随你的便。”

        幼清微怔,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责难是因为什么。大家因为同一个爱好结伴而来,相互视为朋友,并不存在真的引导者,规定了谁要听命于谁。换句话说,大家都是自由的,来学习也好,玩乐也好,也全凭自己乐意。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说出如此语重心长犹如班主任的一番话,把空气都搅得尴尬了。

        “聊完没有?我困了,想早点回房间睡觉。”搓揉她发尾的那只手顺势攀上了她的肩膀,江鹤齐单手把人搂住,弓起背,脑袋就支在她耳边,语气竟然有点儿像奶猫撒娇。

        幼清脑子里如有烟花轰然炸开,只剩眼前这个祸害,满心满眼都是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打了声招呼就牵着江鹤齐的手往楼梯上走,还担心着:“你困了早点跟我说呀,今天逛了一天是不是很累了?”

        他们的房间在西河旅馆的最上面一层,五楼。上了四楼之后,幼清已经感觉费力,小腿肚酸软,见江鹤齐不说话,暗自以为他已经疲惫到不想开口,小声惋惜地说:“要是我有力气,我就背你上去了。”

        走在她前面一阶的江鹤齐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回头,他捧住了她的脸,粲然一笑:“就这么心疼我?”

        幼清下意识地一点头,老旧的楼道里灯光昏暗,走廊尽头的窗口漏入稀薄的月光,带着夏夜未消散的暑气般炙热的吻蓦地落下来。

        这不是江鹤齐第一次吻她,却是心意相通之后的第一个吻。

        谁在颤抖,谁又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消匿的蝉鸣声顷刻间重新响起,传回耳畔,起伏喧嚣,如同两颗无法平静的心。

        回到房间后过了半晌,幼清收到了一个组员的私聊,是之前跟她打招呼的那个女生,她说:“刚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孙旭可能突然知道你有对象了,甚至还已经结婚了,他一下子难以接受。”孙旭就是小组领头羊。

        幼清:“?”

        对方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他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孙旭年长他们好几岁,看着很成熟的一个人,幼清甚至以为他已经结婚生子了,全然没发现他对她有意思。

        消息太猛,幼清侧躺在床上,差点手滑没抓住手机砸到自己。江鹤齐刚洗完澡出来,凑近她俯身一看,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问:“谁喜欢你?”

        幼清秒速将手机盖在枕头上,又反应过来她问心无愧干吗要心虚,主动上缴手机给江鹤齐,忐忑地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倏地改口,“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江鹤齐盘腿坐在大床上,认认真真浏览起了她的手机页面,好像是真在检查。没有擦干的头发过几秒就往下滴一颗水珠,十分规律,浸透他的睡衣领子。幼清拿起干毛巾替他擦起了头发,他似乎还挺享受,眼睛舒服地微微眯了起来。

        “往左一点。”他说。

        幼清笑:“在擦头发,不是按摩。”

        “那你顺带给我按一按,我被你气得头疼。”

        “我怎么气着你了?”幼清太无辜。

        他正儿八经地像在开会,作为高层领导人发言:“身边有觊觎者,居然毫不知情,没有一点防范意识。”话锋一转,幼清也跟着天旋地转,她好好地在他背后擦着头发突然被压在被子上,被他湿漉漉的头发蹭了蹭颈窝,“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性格又好,还软乎乎,做饭也好吃。你再变小一点,我把你揣兜里带着,走哪儿带哪儿,别人想看也看不着。”

        幼清:“……”

        怎么又好像变成了表彰大会?

        她被夸得脸红心跳。脸上些微的痒,是他的头发擦过之后留下了水痕。这人奶猫狼狗、痞子绅士,无缝隙切换得恰到好处,简直让她无力招架。

        她摸摸他的头顶:“不气了?”

        “不气了。”

        “不头疼了?”

        “不了,”江鹤齐抬头,伸手到她的后颈,“换我给你按摩,你脖子酸不酸?”

        幼清摇摇头:“走太多路了,我小腿酸。”

        “我给你揉揉,我还会找穴位呢。”

        “那你好厉害啊。”她笑着夸奖,不过是因为顺口,他却直接笑纳:“当然。”

        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意识都飘远了。冷气很足,舒服地陷在被子里,幼清模糊地感觉到小腿肚被人握在掌中,她翻了个身,细语呢喃:“快睡吧。”

        两个人抱在一起,裹着薄被像春卷一样睡觉。

        全世界都拢在怀里。

        ~04~

        幼清和江鹤齐回麟城那天,去路边的报刊亭买水偶然间发现一份娱乐小报,上面大半篇幅用来刊登新晋小花夏霜的绯闻,娱记偷拍到她在某餐厅与一男子约会,两人举止亲密,后又一同乘车离开。

        偷拍到的图片虽然不是太清晰,但幼清一眼就辨认出夏霜对面只隐隐露出一个侧脸的男人,是周斯言。

        “他怎么会跟自己旗下的艺人闹绯闻?”

        即便幼清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也多少知道夏霜这个人,今年暑假强势霸屏,出演了三部大热的剧的女主角,偶尔刷一刷微博和新闻难免会看见她的身影。众所周知,夏霜是周氏旗下的签约艺人,正被热捧。

        难道在背后助力的是周斯言?

        “夏霜的父亲跟赵岑宇他们家有过合作,是在外经商的华侨,近两年才回国。”见幼清纳闷,江鹤齐提点了一句。

        所以一切变得情有可原,夏霜自出道起就一帆风顺,好的资源不必一等再等,和周斯言私下约见吃饭聊天,都说得通了。

        幼清想起前一阵子邬奈在电话里说的,周斯言好像在相亲,看来真不是误会。

        算算日子,幼清已经许久没回过周家,每月的家族聚餐能避则避,但次次如此,恐爷爷心里会生罅隙,只好挑拣时间偶尔过去赴约。

        这一次,她到了,却没有在饭桌上看见周斯言。

        听周家的保姆说,他生病了,所幸不是大病,感冒发烧,没有大碍。幼清却突然想到,他独居在外,每天与他交流最多的是他的助理,周末不是继续加班就是蒙头大睡,连约他出门的朋友恐怕都不会有。

        至少据幼清所知,周斯言从还在学校读书时起,就少有能同他走到一处去的人。他身上太缺少人情味,最贴切的比喻是形容他像吸血鬼贵族,钦慕者不少,却很难对他产生亲近之心。

        他这样的人,倘若在家里生了一场大病,怕是病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第一个发现的人,将会是他的助理。

        这个念头或许荒唐,却真实地浮现在幼清的脑海中。

        她忽然之间觉得,周斯言趁早结婚找个伴,也是好的。只是他连结婚,八成也抱着商人的心态去权衡了其中的利弊。

        幼清想着周斯言的事,一顿饭如同历劫般吃完,江鹤齐踩着时间点来接她回去,车就停在外边。幼清飞奔过去,比在学校五十米冲刺更快的速度,降落在他怀中。

        江鹤齐笑着把人接住:“周家这么可怕吗?”

        幼清说:“恐怖程度相当于日本富士急鬼屋。”其实就是不自在,不舒坦。

        “我进去跟爷爷打声招呼就出来。”江鹤齐说。

        幼清静立在车边等了几分钟,见江鹤齐同一个她并不太认识的叔伯握了握手,笑容礼貌疏离,而后下了台阶朝她走过来。

        “要不以后你还是别来接我了?”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幼清提议。

        “怎么?”江鹤齐握住方向盘的手一顿。

        周家这边攀关系的旁支太多,应酬起来实在是件令人心烦的事。江鹤齐似一眼洞穿她的想法:“要不来接你,你怎么回来?”

        “打车。”和往常一样。

        他不假思索地说:“来接你,顺带跟不相干的人应酬两句,和让你自己晚上打车回来,而我在家等你,我宁愿选择前者。”

        幼清扭头看他。

        这人自从告白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撩人,情话一箩筐,信手捏来。幼清用手捂住眼睛,那些喜欢好像要溢出来。

        两人回蘅水湾,在楼下碰到遛金毛的小孩,小孩手握牵引绳,人和狗一样高。金毛步伐稳健,小孩颤颤巍巍,不知道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旁边跟着的家长也被逗乐了。

        幼清和江鹤齐看了一会儿,一个觉得狗好乖,一个觉得小孩可爱。

        幼清:“我们养条狗吧?”

        江鹤齐:“我们生个小孩?”

        两人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而后相视一笑。养狗需要花时间照料,幼清并未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孩子,不着急,顺其自然比较好。

        上了楼,回房间泡个澡,睡一觉比较自在。

        以前为了防止陆蔷查岗,两人做戏处在同一间房,如今结婚半年多的夫妻婚后谈起了恋爱,腻歪在一张床上滚来滚去,主卧终于成了两个人的卧室。

        幼清跟江鹤齐谈起周斯言时,还有隐忧,之前心里想的那句,像小孩子赌气时放狠话发出的诅咒:“他要是有一天病死了也没人知道。”

        江鹤齐知道她这一句心口不一,建议道:“你明天有空可以去看看他。”

        幼清少有的任性暴露出来,郁闷得眉毛都快皱在一起:“我凭什么去看他啊。”

        “他是你哥哥,你会担心他情有可原。”

        “我没有担心他。”

        “好,你没有担心他。”这种时候,顺着她总是没错的。

        江鹤齐揉着幼清的头发,把人拥在怀中。

        幼清昏昏欲睡时,他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而宽容:“可是他在你生命中扮演着这么重要的角色,周家的亲人里,我只听你主动提起过他。同父异母又从小看不惯的哥哥,如果你真的讨厌他,以你的性格,估计连讨厌他这几个字都不会说出口。漠视才是彻底的摒弃,把这个人彻底地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

        譬如她对周律,江鹤齐从未从她口中听到过任何与周律相关的只言片语。

        那是对她母亲犯下了罪过的人,她未有怨怼,只是将父亲这个角色自行剜去,如同从不曾有过期待。

        ~05~

        幼清睡了个舒服的懒觉,迷迷糊糊伸手在被子底下摸另一边,冷的,江鹤齐今天上班,已经走了许久,床头柜上压着他留的字条。

        一个人解决完早午餐,已经是上午十点四十,她换好衣服决定去找一趟周斯言。

        昨晚半梦半醒之际江鹤齐说的那些话,她其实记得。

        打车到周氏集团楼下,幼清仰头望了望前面的这栋高楼,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来周氏集团连大门都进不去。前台的工作人员压根不认识她,她也没有预约。

        身后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一片繁荣景象。

        “你怎么在这儿?”一道声音夹杂在汽车鸣笛声中响起。周斯言从旁边挨着的一家咖啡馆里走出来。

        他出现得突然,幼清连腹稿都没来得及拟好,只好坦诚道:“听说你生病了,过来看看。”

        “来看看我病没病死?”周斯言还有点儿烧,唇舌发干,背上冒虚汗,整个人都不太舒服,说起话来就带刺。

        幼清干脆点了下头:“嗯,结果发现你也没怎么样,活得还挺好的。”

        周斯言冷漠道:“让你失望了。”他接到助理的提醒,会议马上要开始。

        幼清说:“那你忙,我先走了。”

        “难得来一次,上去坐坐。”周斯言不等幼清拒绝,擒住她的手腕就走。

        幼清回头看了一眼,视线顺着周斯言刚才出来的那家咖啡馆望过去,一扇透明玻璃窗后的位置上坐着个年轻女人一直在看着他们这边。年轻女人起身准备走了,戴上口罩和帽子,还扬唇冲幼清笑了笑。

        幼清觉得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是和周斯言正传绯闻的夏霜。

        “你是真的在谈恋爱,还是在相亲?”幼清问周斯言。

        “相亲。”

        “是爷爷,还是……周律,给你安排的?”

        周斯言倒不在意:“我总要结婚,谁安排的,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吗,不然这一辈子多难过。”幼清想到霍歆和周斯言的生母,情绪变得低落,“那个夏霜,你喜欢她吗?”

        “这个不重要。”周斯言说,“她并不是我的恋爱对象,我没有必要一定得喜欢她。相亲对象讲究合适,而不是感情。”他面无表情冷冰冰说话时,离机器人又近了一步,如同没有生命体征。

        “而且相亲对象不止一个,懂吗?有好几个。还有许灵,爷爷生日宴上,跟你抢过盘子的那个。”

        幼清忍住想揍他的冲动:“渣男。”

        相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扯,谁也挣脱不开谁,跟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吵架差不多,在各位工作人员的目送下一路进了电梯。众人不知道幼清的身份,背地里免不了一顿议论和猜测。

        连周斯言身边的助理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悄悄偷看另一位主角周幼清,平素温婉的大美人火气冲天像个小炮仗。

        “给她一杯果汁。”周斯言指了指幼清,吩咐助理说,“还有,将会议推迟到下午。”说完,他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往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躺,手指疲惫地搓揉着眉心。

        瞬间没了战斗力。

        “你吃药了吗?”他一示弱,幼清的声音不自觉就往下降,还带上了两分歉意。

        他是病人,她该让着点儿的。

        助理取来给幼清的果汁和给周斯言的药,他原本找不到兄妹两人的任何相似之处,如今细看,发现他们的眼睛其实有点像,不笑时冷艳又澄澈。

        助理先生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以往周斯言只要还有口气在,就不可能推迟会议耽误工作,周幼清一来,他还躺沙发上装柔弱,实在没想到周斯言的隐藏属性是个妹控。

        助理先生把门带上,就悄悄出去了。

        幼清喝着果汁,看周斯言一片片扣下白色的药丸,往嘴里一扔,大口喝水咽下。

        “你之前说想要自己开陶艺店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周斯言摆出一副家长的做派。

        “刚从榕县学习回来不久,已经开始在找门面了,如果找到合适的,就会租下来。”幼清说,“我不用管,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我不管你,还有别的人管你?江鹤齐吗?”周斯言嗤笑,又想起江鹤齐上次来公寓找他说的那些话,问,“你们和好了?”

        幼清说:“我们一直很好啊。”

        “死鸭子嘴硬。”

        两人正聊着,“砰”的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邬奈像一阵从荒原扫荡而过的风凶猛地冲进室内,身后还跟着要将她截住的周氏员工。

        “对不起周总!这位小姐直往里冲,我们疏忽大意了没拦住……”

        “是认识的,放她进来。”周斯言的视线停留在邬奈身上,眉头紧锁。

        “四嫂!”邬奈本来心惊胆战,贸然闯进来怕被周斯言直接赶出去,一看幼清也在,顿时像找到了靠山,飞奔过去。

        幼清头一次看邬奈穿裙子,是特地打扮过的,明眸皓齿,水灵灵的一小姑娘,帅气还可爱。邬奈向幼清告状,指着周斯言说:“我发消息给他,他不回。我打电话给他,他拉黑我。”

        “太过分了。”幼清帮腔。

        最近周斯言生病,应付工作还得应付相亲对象,邬奈缠着他旁敲侧击打探各位情敌的事,他烦不胜烦,直接就把人拖进黑名单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拉黑她了。

        “要不你俩谈谈?”幼清觉得自己在场,他们有些话不好说,毕竟是两个人的事。

        感情终归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现在邬奈一头热,周斯言无动于衷,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可能。

        幼清对周斯言说:“你好歹认真听一听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喜欢你,其实不容易。”

        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日光顺着窗帘边缘的缝隙无孔不入地洒落在地,投下几道拉长的斜影。邬奈挨她爸揍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简直无所畏惧,什么也不怕,现在心里没上没下的,在发怵。

        “你最近……是在相亲吗?”她问周斯言。

        “是。”

        “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夏霜。”

        夏霜这人,邬奈也认识。她不服气:“我也可以跟你相亲,你要找门当户对的,邬家也不差。”

        “你不行。”周斯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什么?”

        “你还在读书,是需要被照顾的一方,而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照顾你,而且我们的性格也不合适。”一个热情,一个冷淡,长此以往,会出大问题。

        周斯言刚才吃下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抵挡不住的倦意如浪潮前赴后继涌上海滩,他半阖上眼睛,够到杯子喝了口水,继续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会很累,单方面的付出会让你精疲力竭。而我也根本不会感激你的付出,只会觉得心烦,你明白了吗?”

        邬奈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心里想着,你又没和我真正处过对象,你怎么会知道最后的结局会这么坏,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那夏霜呢,你和她就那么合适吗?”她不甘心地问。

        “她不需要我的喜欢、我的感情,如果我和她结婚了,双方只有利益关系,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纠纷。”

        莫名的寒意蹿上邬奈心头:“你难道就不会喜欢上谁吗?”

        “不知道,”周斯的言语中透着一种抗拒和冰冷,“我不知道。”

        “真的不能和我试一试吗?”邬奈问得艰涩无比。

        “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我之前好几次有麻烦找你,你都帮我了,难道我对你来说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吗?”

        冷不丁地,周斯言被问住了。头沉甸甸的,他的耐心所剩无几,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那是看在周幼清的面子上。”

        邬奈暗暗攥紧了拳头,站起身离开:“你生病了,好好休息。今天是我打扰了。”

        周斯言听她失落的语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打算放弃了。

        ~06~

        幼清出电梯就接到江鹤齐的电话。他问:“你在哪儿呢?”

        “去公司看周斯言了,还没出集团大楼。”

        “快中午了,我过来接你一起吃饭怎么样?正巧我在附近办点事情,还有几分钟就能走人。”

        “嗯,那我等你。”幼清说。她倒是不饿,但是不妨碍她想陪着某人,停下步伐,“不着急,你慢慢来。”

        幼清在周氏集团的大厅里等着江鹤齐,休息区有舒适的座椅,冷气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从面前经过的人里面,她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张熟悉的明星脸。

        江鹤齐发消息来说路上堵车,原本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恐怕还得耽搁一阵。幼清没等到江鹤齐,先等来了沈迦宁。

        沈迦宁带着她的私人助理路过,步履生风大步向前,幼清的影子只在她眼中一晃而过,沈迦宁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又带着人退回来。

        “你好。”沈迦宁跟幼清打招呼。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前者的姿态容易显得居高临下。

        幼清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你好。”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之前听邬奈提过一嘴,沈迦宁签了周氏旗下的娱乐公司,打算进入演艺圈,有人心甘情愿捧她。

        “我今天过来拍一组写真,你来看看吗?”沈迦宁邀请幼清。

        幼清不知道她寓意何为,等人等得太无聊,干脆也就跟着他们进了摄影棚。里面的人不少,都各司其职,负责自己要忙着的,只有幼清一个闲人在旁边干站着。

        沈迦宁很快换好衣服出来,进入工作状态,整个人被两旁的聚光灯包裹。

        幼清看着她借助几样简单的道具应摄影师的要求摆造型,忽然明白了沈迦宁为什么要邀请她过来。镜头下精心打扮过的沈迦宁穿黑色的舞裙,神秘而美丽。她估计早年间练过芭蕾舞,有舞蹈的底子在,微微仰着修长白皙的颈,如同天鹅探颈汲水,气质迷人。

        “我到了,你在哪儿?”江鹤齐发消息问。

        幼清跟江鹤齐说了两句,发过去一个定位。江鹤齐一路找来摄影棚。

        沈迦宁猝然看见推门而入的人,呼吸一屏,肢体都僵硬起来。摄影师叫她放松,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然,随即调整状态,重新投入工作中。

        江鹤齐的视线在场内扫了一圈,找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幼清。她今天把头发盘起,绾成有些松散的花苞头,穿得休闲舒适,脚上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帆布鞋。江鹤齐在她面前蹲下,替她系好散开的左脚鞋带。

        淡粉色的鞋带缠在他手指上,他不太熟练地打出一个蝴蝶结,又强迫症似的扯了扯,尽量让绳结的两侧对称。

        幼清心里一怔,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沈迦宁更加惊讶,僵直着身体全然忘记了下一个动作,好在摄影师停下来说休息十分钟。私人助理立即冲上去,给沈迦宁倒水,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沈迦宁推开助理的肩膀,朝幼清、江鹤齐走来。

        她的眸光没有分毫偏差地落在江鹤齐身上,似乎还在怀疑刚才所见,是否是真实。不过一个蹲下系鞋带的动作,就让她感觉到了恐慌,她十六岁认识江鹤齐,见过他桀骜不驯的一面,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唯独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蒋跃告诉她,江鹤齐和周幼清的婚姻只是一个空壳子,两家联姻而已,没有多少感情。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

        江鹤齐牵着幼清:“走了,带你去吃饭,我订好了座位。”

        幼清点点头,见沈迦宁在一旁失魂落魄,提醒江鹤齐:“你要不要跟她说清楚?”

        江鹤齐没有犹豫地说:“也好。”

        他需要跟沈迦宁说清楚的不过是一件事,一个时隔多年仍没有解开的误会,他告诉沈迦宁:“不勒斯不是我,当初的钢琴伴奏只是为了帮蒋跃一个忙,替他顶班。”

        沈迦宁最后一点希冀被掐灭。突然之间得知真相,她没有想象中的无法接受,抑或说一直以来,她隐隐已经猜测到这是真相。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误会下去?你放任不管不就好了,也好……也好让我留个念想。”沈迦宁问。

        “以前觉得不需要理睬,你喜欢谁,不勒斯是谁,都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江鹤齐说,“现在不同了,我有幼清了,她会介意。”他说话如古井无波,沈迦宁听得仔细,每一个字眼每一秒的神态都在她脑海中一帧一帧慢速放映,如此她能准确地捕捉到他对另一个人的情谊。

        多遗憾,那个人不是她。

        “从十六岁时我认识你开始,你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是喜欢过我的?”沈迦宁很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但她又已经提前预知了答案,没有了问出口的必要。

        她叫幼清来摄影棚,存了一番小心思,炫耀也好,示威也好,想叫周幼清看看她在聚光灯下耀眼的一面,谁料到着了周幼清的道。

        幼清在等江鹤齐跟沈迦宁谈完,不过四五分钟的时间,然后她陪他去吃午餐。

        “都谈好了?”幼清问江鹤齐。

        后者攥紧了她的手心说:“不过就是几句话,说清楚就没事了。”

        幼清淡淡地“嗯”了一声:“她说让我去摄影棚看看,我答应了。因为知道你马上就会来,我是故意答应她的。”沈迦宁无形之中向她宣战,她又何尝没有小心机,只不过事后,她却开始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样很好。”江鹤齐看着她的眼睛笃定地说,“你不用再介意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其他人,只有你和我。”他西装革履,半个钟头前才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出来,深灰色的领带上都仿佛还凝滞着一丝森然冷硬的气息,与他平时生活中的休闲做派全然不同。

        他向来如此,淡漠而热烈,决绝而深情,这其中不过是不爱与爱的区别。

        幼清领教过他的淡漠与决绝,如今终于得到他的深情与热烈。从高中时代起,站在江鹤齐身边的沈迦宁便是幼清寄托羡慕之情的对象,如今她终于不再羡慕任何人。

        而沈迦宁这个人,也从此在幼清心里翻篇了。

        “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呢?”幼清走在江鹤齐的旁边,几乎是以一种无限迷惘的神情在轻声问自己,却不小心被江鹤齐听见。

        他抽走了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俯身过去给幼清系安全带,故意放慢动作,两秒钟的过程拖得很长,身影几乎将幼清笼罩。他恶劣地吻过她的唇间,声音带着低沉的笑。

        “你是不是想反悔?”

        “已经来不及了,周幼清。”

        “你不可能再全身而退,因为我很爱很爱你,再也没有办法放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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