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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双棋未遍局


  顾清宁去找过卢远泽,以自己堕胎之事告之,卢远泽深为震撼,她自作卑微求他去向卢元植说情,卢远泽的确心软动摇了,答应了她。

  其实她和沈岚熙都知道这是病急乱投医,但别无他法,又不知顾青玄已与卢元植达成协议,只能行此下策。

  卢远泽去求卢元植放过顾清桓之时,刚好卢元植正听人回报说顾青玄真的闯宫认罪了,信他必死,卢远泽只能见机劝说父亲守约放过顾清桓,卢元植听之,就叫他去让吏部的人改证词。

  顾清宁一直候在相国府后门外,卢远泽怕她生疑,马不停蹄地急办此事,当夜就让董烨宏把新的证词交给了吏部尚书,又催吏部尚书当夜拟好了通知放人的文书。

  他们谁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顾清宁见卢远泽态度如此积极,尽力保全她的家人,甚至都有些感动。

  卢远泽自然从始至终都没告诉她真相为何,只让她以为是他拯救了她弟弟。

  顾清宁直到见了刑部文书才起身回府,当时天已微明,她告知了在家中等候了一夜的沈岚熙和顾清风,彻夜未眠的三人立即赶去刑部。

  顾清桓昨日在吏部受审一下午,晚间就被移去了刑部大牢拘押,文书一到,他就被放了出来。

  一出牢门,与家人相聚,他在牢中苦熬一夜,身心俱毁,整个人都憔悴不堪,出来后只向沈岚熙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徒受煎熬……”之后便不置一语,双眼无神,颓废到了极点。

  马车经过春闱试场,东方既白之时,考生们已聚在场外候试,个个奋发精神,谈笑晏晏,犹如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而因此事被今年科考除名的顾清桓,在马车内看过一眼,便把唇角咬出血来,终于说话:“苍天不公!苦我至此!”

  沈岚熙痛惜地望着他,为他拭去泪迹整理鬓角乱发,自己却双眼泪目:“今年不考,来年再入闱场便是。我家清桓三岁能背诗,五岁能习文,才华盖世,岂是俗流可比,功名不止在科场,更不能拘泥于眼下,要成大事的人,总是会历万般磨难,你还有的受呢,今日这一场小败非你之过,你切莫自我悲悯,如此自弃,母亲如何放心……”

  顾清桓收起颓靡之态,道:“母亲……我知错了……但母亲,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吗?父亲含辛二十年,如今……更何况我呢?”

  她正色道:“母亲相信,母亲就是相信!我信我儿必建功业,我信我女不凡于世。此路多舛,心坚则成。清桓,母亲也只能说到这儿了,至于以后……母亲相信……必然大好。”

  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坐着顾清宁与顾清风,两人都无有言语,各有所思。

  顾清宁注意到一向急躁的顾清风从昨日得知此事之后就变得尤为安静了,这一夜他一直守着母亲,早间又跟随她们奔波,少有言语。

  顾清宁勉强一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事了,清风,你不要多想,一切安稳如常……”

  顾清风抬起头来,愤愤道:“一切如常?哥哥险些受刑前途受阻,这也叫安稳?姐姐啊!其实我自回到长安起,就感觉不对劲,近来见家中事情,分明不得安稳,可你们偏偏……都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我也是顾家人,虽为家中最小,但也想为家人尽力,你们干嘛什么都瞒着我?”

  顾清宁不想他竟洞察一切,哑然一晌,随后也已坦然,就对弟弟说开了顾家与卢家决裂之事,顾清风好生气了一番,她劝了一会才劝住。

  后来顾清风渐渐镇静下来,顾清宁却开始惶恐,回想着什么,念道:“不,不对,卢元植这么快就收手了,绝对不只因为卢远泽去求情……”

  顾清风见她神色不安,忙问:“姐姐你在担心什么?”

  她道:“父亲!我在担心父亲……”

  四人到家,还未进府就见府门前停了江家的马车,正是江家父女,他们已到多时,没进府,一直在府门口等候他们回来,见顾清桓无恙而归方安下心来。

  江河川若有难言,踌躇再三后对沈岚熙轻声道:“青玄老弟昨晚闯宫……认罪之事,弟妹可知?他一夜未归……”

  沈岚熙浑身一颤,驻足僵立,含泪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罢了,为了儿女,自偿罪孽……罢了,罢了,我自会随他去……”

  三个子女听到这话都悲恸起来,江家父女劝解不及,江弦歌被沈岚熙绝然相随之意震撼到,连忙跑向自家马车,撩开车帘,扶下一人,却是顾青玄。

  原来,昨日情形如是。

  当时顾青玄冒死闯宫,一路直奔御书房外,被德公公拂尘一甩挡在门外。

  德公公俯身靠近他低声道:“顾大人都闯到这里了,还急个什么?还是让咱家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咱家好言相告,这天下终归是皇上的天下,你漠视皇仪,哼,必自食其果!”

  果敢如他,听闻此言都不由得浑身轻颤一下,后退一步:“下官有罪,劳烦公公通禀。”

  德公公进去了,片刻后出来,叫跪候着的他起身去觐见,他俯首走入书房,向皇上行大礼。

  皇上坐于龙案之上,姿态随意,神色平淡,不惊不怒,一直审阅着奏折,缓缓道:“顾卿平身。”

  当时御书房内还有一人,御史大夫殷济恒。

  他为三公之一,总领直属皇家的朝廷监察机构——御史台,有直谏直荐之权。他们殷家三代为公,皆官至御史大夫,朝堂都有戏言道这御史大夫一职是由殷家世袭的。殷家如今权势虽不如正红的卢家,但根基之深影响之广,非卢家可比。

  “谢吾皇圣恩!”顾青玄起身后,又向殷济恒稍拜一礼,正欲开口自呈“罪行”,就听到皇上的一声咳嗽,他缓了下,抬头看皇上一眼。

  皇上收起随意坐态,放下奏折,正视顾青玄,浅笑一下:“顾卿这般焦急闯宫,莫非是来向朕问罪的?贪污之事御史台已查明,的确与你无涉,之前也的确是朕冤枉了你,朕正欲明日颁旨还你清白,怎么?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及了?”

  顾青玄愕然一惊,立即再次跪倒叩首:“微臣不敢……陛下明鉴,还微臣清白,微臣岂敢有微词?请陛下恕罪!微臣一直在家待罪,尚不知御史台已查明漏账之事,敢请教御史大夫其中真相!还望赐教!”他转而又向殷济恒拜了一礼。

  此时此刻,顾青玄忽然感觉到,自己之前所预料所相信的一切都被推翻,他突然毫无头绪了,仿佛前面又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知不觉来到他身边,是他掌控之外的……

  殷济恒道:“户部账目多杂,数目庞大,御史台查了两个月连一年的账都没有清完查实,陛下英明,让御史中丞先统查去年账目,再查了一下你们户部各官员的去年行账,果然发现蹊跷,现已查实,那六十五万的漏账是前户部侍郎魏坤私自划去,是为补修河堤拨款中他自己造成的错账,魏坤怕陛下责罚,便将此罪栽赃给了顾尚书你。陛下正与老夫商议对魏坤的处罚,陛下念他已意外身亡,只留孤儿寡母,便恩减株连之刑,只收回一切恩封赏赐并免后代入仕之权以示惩处。”

  虽然这样的解释完美无瑕合情合理,可是他心中那突起的阴霾就是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

  “陛下英明仁慈!大夫明智宽厚!微臣感恩甚隆!”他又一一拜过,恭敬到极至。

  皇上问:“顾卿此时进宫到底是为何呀?”

  顾青玄有些失神,叩首道:“请陛下容禀……微臣长子受冤,被指行贿官员,臣一时情急,求陛下明鉴此事……”

  皇上冷哼了一声:“这事朕已经在吏部的折子上看过了,貌似是人证物证俱在……顾卿你好荒唐啊,你以此事求朕,难道朕听你一人之言就会立即放了你儿子?那要吏部刑部干嘛?清者自清,总会查明,你求朕何用?哼!对了,吏部刑部是归左右司丞管的,左右司丞又听命于相国,顾卿你来求朕,还不如去求相国。”他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殷济恒:“殷卿你说朕所言可对?”

  殷济恒干笑了下,附礼道:“陛下说笑了,无论是相国也好,还是左右司丞及六部,更别说我御史台了,皆是朝仰皇恩的,难怪顾尚书一情急就来求陛下主持公道,他虽失礼误法,但从情理上说,倒可理解,毕竟下至百姓,上至百官,无不将陛下时时敬念于心。”

  皇上指指殷济恒,大笑起来:“就你殷卿最会说话。”

  顾青玄松了一口气,百拜谢恩,正欲告退,皇上又问他:“顾卿方才进来时说你有罪,是何罪啊?”

  顾青玄瞥了一眼德公公,这一时竟有些无措,转而叩首言道:“微臣……因私事闯宫,有失礼法,触犯龙威,实在罪过……”

  皇上点点头,道:“嗯,的确罪过……朕念你是老臣,不深究惩处,顾卿你就去宫门前自领二十廷杖吧。”

  顾青玄重重伏地叩首:“谢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齐!”

  所以,这次背诺的不是卢家。

  他没死成,也没能让卢家陪葬。

  他感觉到了一些其他,是他无法掌控的,他这才清醒过来,回望这几个月,自己真的迷失了,发了疯,而沈岚熙一直是对的。

  他差点毁了他们二十多年所经营的一切,几乎辜负了沈岚熙……

  什么是重要的?

  在长安城内,活下去就是重要的,不但要为自己,还要为了他们的理想而活。

  ……

  顾青玄负伤出宫门,怕卢元植先有察觉变了主意,就暗自去了江月楼,一是为了疗伤,二是为了暂避一夜观察卢府动向,看卢元植会不会遵守约定放过顾清桓,今早听说顾清桓被放了才回府来,他本想暂不入府避开一时的。

  这时候他身负棍伤,面色惨白,然性命无忧,如此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又惊又喜。

  顾家姐弟立即奔向顾青玄,只有沈岚熙一人于顾家府门正中间默然而立,凝视着阶下的丈夫与子女们。

  顾青玄只仰面望着沈岚熙,不闻他人之语,忍痛含笑,一步步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来搀扶。

  然而沈岚熙一动未动,身如风中乔木,独立门间,霎时间倏然倒下,再无声息。

  ……

  顾清桓被吏部的人带走的那一天,顾氏夫妇在书房里,进行了他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深谈。

  这二十三年来,他们无数次在这个书房中独处,在棋盘旁秉烛夜谈。无论是怎样的困境,他们都会在这里互相坦诚,一起谋划,一起布局。

  就连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他们知道,不管遭遇什么风雨变故,只要他们的父母,从这间书房里走出来,那一切就有了解决之法。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习惯望着这书房亮起着灯,这能让他们感到踏实安心。

  可是那一次,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书房里的顾氏夫妇,不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睿智冷静掌控全局的样子。

  沈岚熙进门之后就痛斥顾青玄没有按照他们原来商定的那样行事,怒责他拿自己的儿子犯险。

  顾青玄避开她的目光,垂头叹息,老态初显,那一刻,他卸下了所有坚强的伪装,

  他不再有雄心壮志,他只是一个脆弱而绝望的人:“岚熙,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我会保全他们每一个……但这只是为了你……这一切都都是为了你……不然,我看不到任何意义……”

  沈岚熙难以置信,心神破碎:“你怎么可以……你是他们的父亲,你是一家之主,顾青玄,你有你的责任,你要带领我们儿女继续走下去……你忘了吗?或许我们都会死,但是理想不死!二十三年前,我们踏入长安,我们开始追逐,这么多年,我们所成就的一切,不能因为谁的退场而结束!你给我记好了!”

  顾青玄抬眼看向她,也不断地摇头,目光变得十分空洞而可怕:“不,我想我做不到……岚熙,这么多年……我在想,一定是你给我的假象……让我以为我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你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很重要,但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也没有那么多感觉……顾家?什么是顾家?不过是你和我在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可他们每一个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有自己的命途,我不过是……不,我根本连做一个称职父亲的能力都没有……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乎他们的,因为每一个父亲都要在乎自己的孩子,可是,这几月我终于意识到,我做不到……我不想他们受到伤害,我愿意把我的所有都献给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你十月怀胎所生,你爱他们,我答应了你,所以我也得爱他们……”

  他絮絮叨叨,不断说着这样冷漠的话,时而落泪,时而大笑,“不……我想我什么都不在乎……真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除了你……”

  他突然激动起来,全身癫狂地颤抖,用力捶击自己的心口,对她道:“岚熙,这颗心也死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在他完全失控的时候,她就趋于平静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在他发疯的时候,伸出手,给了他一耳光。他安静了。

  她向他步步靠近,直对他的眼睛,把他逼得靠墙而立,才开口,语气强势,字字掷地有声:“顾青玄,把这些疯狂可笑的念头统统忘掉,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清宁、清桓、清风,而是为了,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退场,都不能代表理想的终结,剩下的人得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我们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周密安排,不是为了扳倒一个卢元植,我们的敌人也完全不只有他一个!这是一条我们自己选择的,最可怕最艰难的路,我们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或许我们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停步,死亡,也不能。活这一世,我们总有办法成就自己。”

  “这就是“我们”的意义,这就顾家的意义!”

  她依然仰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拍了几下她刚才掌掴的地方:“你给我记好了今日我说的话。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把我们的儿子救出来,保护好他们每一个,给我们的儿女锦绣前程,让他们跟你一起披荆斩棘,最后……”

  “我们的归宿都是坟墓,但我们的成就会以顾家的名义生生不息,直到巅峰。”

  “完成了这一切,你我终会再相见,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抷黄土一双人。”

  ……

  是年,春暖,顾夫人沈岚熙病发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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