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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第一百零七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是云黛第三次来皇宫,  第一次是随相大禄进宫觐见盛安帝,第二回是永丰二十二年初夏离开时的践行宴。

云卷云舒,  花开花落,朱墙与宫阙依旧,这锦绣江山却已换了新主。

“意晴,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一身婢女穿戴的云黛脚步轻柔地跟在许意晴的身后,随着离紫宸宫越近,她的心跳得愈快。

许意晴也有些紧张,面上却不显,低声道,“你和我客气什么,就算你不来找我,  我也想弄清谢大哥的下落。这些时日我收到好几封我五哥的书信,  他在庭州迟迟没有谢大哥的消息,  也担心坏了。”

何况,谢大哥还是神仙公子的兄长,她更是要帮。

行至高高的汉白玉石阶,  许意晴轻声叮嘱云黛,“待会儿你见着陛下,该有的礼数可别错,言辞举止也得掌握分寸,  切莫一时意气上头,出言得罪。今时不同往日,万事先以自己为先。”

云黛知道她的好意,微微颔首,迈了三层台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嘴,  “陛下他真的变了许多?”

许意晴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我先前见他,他也同从前般平易近人。可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唔,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但再没从前那般随意就是了。不过他现在是皇帝,我们都是他的臣民,肯定是不同的。”

说话间,俩人行至门前。

许意晴常在宫中行走,门前守着的太监也都认识她,见着她提着食盒,说是奉太后命送糕点过来,便叫她门口稍等,转身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一个红袍裘带的太监走了出来。

云黛悄悄抬眼瞧去,心下不由讶异,这红袍太监正是从前在盛安帝跟前伺候的总管!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想到皇帝换了,这太监竟还能在新主跟前伺候。不过,他来了新帝跟前,那盛安帝跟前是谁伺候呢?

听说盛安帝退位后,就迁去东边的兴庆宫,他后宫那些妃嫔也都迁了过去,除了三个例外——

头一个是丽妃,五皇子被杀那日,丽妃便知大势已去,却不急不缓,而是换上一套潋滟臻美的彩绣凤袍,于镜前描眉点唇,后行至她惯常坐着的美人榻旁边,服毒自尽。

众人发现她时,她就静静的倚在用宝石镶嵌出牡丹花的榻边,娇艳的面容平静地闭着眼,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在不甘的讥诮,殷红流下的血迹像是不小心抹出来的胭脂,又似一朵从死亡里开出的最艳丽的花。

另一个例外便是许太后,她对太上皇依旧有情,原想追随太上皇去兴庆宫,可太上皇却不愿再见她,当今圣上也不忍让生母受委屈,再三劝慰,许太后搬进了慈宁宫。

这第三个例外,便是太上皇退位前备受恩宠的许容华,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去侍奉太上皇时,许容华被封作许太妃,留在慈宁宫陪伴许太后吃斋念佛,养猫种花。

以上这些事,都是前日夜里云黛和嘉宁睡在同一被窝秉烛夜谈出来。

嘉宁像是个一肚子墨水无处施展的老夫子,好不容易逮到个一窍不通的乖巧学生,便迫不及待的灌输着,除却宫里的事,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的老对头,丹阳——

“丹阳那小贱人坏事做尽,可算遭报应了!她开春不是嫁去贺家了么,哎哟,她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嚣张跋扈,又打心眼里看不上那贺家三郎,新婚夜都没让贺三郎进房,直接将人赶到外头吹冷风。虽说是公主,可这般做派,男人和公婆能喜欢?总之她嫁过去后鸡飞狗跳的。后来还是丽妃再三训斥,她才让驸马进了房。不过也只这么一回,之后还是不让……”

“丽妃大概觉得也委屈了驸马,便送了两个美貌宫女过去伺候,哪知丹阳又不乐意了,将那唱曲唱得好的宫女嗓子毒哑了,又将那另个宫女的眼珠子挖了……”

说到这,嘉宁将身上的被子盖得严实了点,啧声道,“也真亏她下得了手!你不在长安不知道,她自从定了亲后,就跟脑疾加重了一般,愈发肆无忌惮。我知道她是不满丽妃给她定的这门亲,故意闹给丽妃看呢,可她们母女斗法,作甚牵连无辜呀。”

云黛也听得胆战心惊,不免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早离了长安这个是非之地!

嘉宁那边继续道,“宫变失败后,丹阳的公主府也被攻破,官兵去抓捕她时,却见她捂着脸疯疯癫癫地乱跑。后来把她的手按住后,才发现她被毁容了。是她府里的一个扫地宫女干的,那扫地宫女是被那被挖掉眼睛宫女的妹妹,蓄意入府寻机报仇,见五皇子落败,公主府众人四处逃命,无人顾及丹阳时,便趁机毁了丹阳的脸……丹阳向来以她的美貌为傲,毁了容,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堪。陛下大概也清楚这点,便留了她一条性命,不过她想不开,夜里拿腰带往梁上一甩,投缳了。”

话音落下,她和云黛都沉默了许久。

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欷歔。

曾经耀眼无匹的金枝玉叶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好似花开正盛,疾风骤雨,零落成泥。

思绪回笼,眼前是红袍太监那张看破不说破的笑脸,“许娘子,陛下传您进去呢。”

许意晴客气道,“烦劳徐公公带路。”

“您客气。”他转身往里。

许意晴扭头看云黛一眼,云黛连忙低头跟上。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绕过西边一扇锦绣江山象牙檀木屏风,一整面的木窗都敞开着,秋日的风不凉不燥,吹进淡淡的桂香,使得这宽敞而空旷的大殿也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惬意。

云黛跟着许意晴一道行礼。

须臾,正前方响起那略显熟悉的清淡嗓音,“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都起来吧。”

这个“都”字,让两人皆是一怔。

云黛脖颈僵硬的抬头,就见一袭月白色团龙纹锦袍的新帝手握一卷书,那双明亮又湛黑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模样一如去年践行宴散后,他笑着打趣她和谢伯缙,宛若邻家兄长,儒雅随和。

只是如今他这笑意,莫名叫云黛感到几分压迫的威严。

他认出她了。

不,不仅仅如此,或许在她入宫时,他就知道她装扮成许意晴婢女的模样混入宫来。

思及此处,云黛膝盖一软,忙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嗓音发紧的告罪,“陛下恕罪,此次臣女欺瞒入宫,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新帝并未立刻叫起,只手指轻叩着案面。

一旁的许意晴见状,心也吊了起来,朝新帝拜道,“表兄,是我想出这个主意的,你要怪就怪我吧。她、她就是想见你一面。”

新帝不紧不慢道,“朕又没说责怪你们,何必这般拘谨,都起来说话。”

云黛和许意晴互换了个眼神,见新帝并无愠色,这才站起身来。

新帝示意宫人给她们搬了两张椅子,又奉上茶水瓜果。

云黛她们自是没什么心情去喝茶吃糕,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新帝幽深的视线洞若观火扫过云黛的脸,尔后淡淡微笑,“年余未见,孝义郡主别来无恙。”

云黛勉力挤出笑来回应这寒暄。

她的焦急都快从眼里钻出来,可偏新帝全然不见般,还慢条斯理问起乌孙的情况来,

云黛好不容易进宫面圣,为的就是弄清谢伯缙的情况,哪有闲情逸致与皇帝说那些塞外生活,勉强答了两轮,便硬着头皮将此行目的说了出来,“臣女此次求见陛下,是为兄长谢伯缙而来。”

新帝摩挲杯壁的动作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散漫的尾音上扬,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坐是坐不住了,云黛敛衽起身,弯腰肃拜,“他私自领兵的确有罪,却是情有可原……”

她将那阵乌孙突厥对峙的情势复述一遍,说到漫长等待带来的绝望时,语气忍不住轻颤,深深缓了好半晌,才往下道,“还请陛下念在谢将军击退突厥,平息边疆战火的功劳上,从轻发落,哪怕、哪怕褫夺他的官身,只留一条命也好。”

“他若是白身,你还愿意嫁他?”

云黛从他这话里听出一丝希望,忙不迭答道,“愿意!不论他贫穷还是富贵,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是他,我都愿意。”

新帝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晦色。

曾几何时,也有个女人拿这样好听的话来哄他,可后来呢……呵。

“谢伯缙私自领兵,依照国法,该当抄家灭族。不过朕也不是那般不明是非的昏君,既然谢伯缙已向朕坦言,此事乃他一人冲动所为,晋国公府毫不知情,朕自不会怪罪谢家。”

新帝面无波澜道,“谢伯缙业已请辞世子之位,断了与国公府的关系,一概罪责他一力承担。朕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允了他的请求,现下他人在刑部大牢,待过些时日,朕会昭告天下,判斩立决。”

斩、立、决。

仿佛天崩地裂,雷霆贯耳,云黛脸色唰得变得雪白,身形也剧烈晃动,还是许意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同样惊骇不已地望向新帝,“表兄,你怎么如此……”狠心两个字她用力憋住。

新帝安然端坐着,“这已是法外开恩了。”

许意晴道,“可若不是谢大哥及时带兵赶到,宫变之时,你也不会那么顺利……”

云黛见新帝意味不明斜了许意晴一眼,心下一沉,忙用力按住许意晴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再往下说。

她已经帮了自己个大忙,不能因为自己和大哥哥的事言语得罪皇帝。

“臣女长兄一向尽忠职守,对大渊对陛下从无二心。”

云黛再次跪下,身子低低伏在地上恳求,泪水沿着颊边滴落在地砖之上,“还请陛下三思……”

许意晴也跪在一旁求情。

新帝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冷硬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叫人看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良久,他道,“朕细想了想,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不过朕有个要求——”

云黛忙抬头,纤浓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什么要求?”

新帝凝视着她,目光怜悯又无奈,“他领兵出征是为私情,一个有软肋的将军,难免会被敌人再次利用。自古忠孝两难全,孝字尚且靠后,何况所谓的男女之情,自然更加不能成为他的软肋。要留他一命也行,不过你得替他去死。”

“如此这般,你可愿意?”

大殿内霎时静可闻针,宫人们把头低了更低,许意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仿佛头一次认识他。

等回过神来,许意晴急急道,“陛下,你这未免强人所难,而且这和云黛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对了,她还是乌孙的公主,她若是命丧于此,咱们也不好与乌孙交代啊……不行,这绝对不行!”

她说着,扭头见到云黛目光呆滞、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更慌了,连忙抓着她的胳膊晃,“云黛你清醒点,可千万别犯糊涂。”

新帝抚了抚下颌,轻声道,“表妹说得对,这法子不妥。孝义还是乌孙公主,是朕糊涂了,那还是叫谢恒之赴死罢。”

“我答应!”

云黛猛地抬眼看向他,清亮的眼眸里带着心意已决的坚定,毫无惧色,“陛下,我愿一命抵一命。”

许意晴惊叫,“你疯了?!”

“他既能为我犯险,我也能为他舍身。”

云黛只觉浑身上下有种前所未有过的勇气,还有一种深深的释然,这么久压抑在心头的焦虑和担忧总算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对她来说,这解决的办法虽残忍却也不是那般无理——

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她本来就欠国公府、欠大哥哥许多,若不是国公府抚养她,她或许早就被秦州那群虎狼亲戚磋磨不成人样,若不是大哥哥几次三番救她出水火,她早在渭河里喂了鱼,在山林间被毒蛇咬,或是落入五皇子手里清白尽毁。

“从前臣女便觉得恩情似海,此生难报,如今陛下给了臣女一个报恩的机会,臣女感激不尽,只愿陛下能说话算数,取了我的性命,就再不会伤害他。至于乌孙那边,陛下无需顾虑,只需给臣女笔墨纸砚,臣女手书一封,自愿抵命,我舅父他们会明白这是我的选择。”

新帝试图从眼前这张娇嫩灼艳的脸庞寻到一丝犹豫之色,逡巡一番,却是无果。

少女眼神清澈,如山涧溪流,又如河底磐石,坚韧不移。

竟是真愿意为心上人而死。

“来人呐。”

“是,陛下有何吩咐?”

新帝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道,“取纸笔,另备一壶毒酒。”

红袍太监躬身,“是。”

许意晴脸色变了,看这架势,皇帝是认真的?!

“云黛,你疯了不成,你怎么这么鲁莽!我不是与你说了,万事以自己为先,你怎么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快点反悔,咱们再想办法。”见云黛毫无反应,她气得眼圈通红,“若是知道带你入宫,是带你送命,我就不该答应你!”

说着,她赶紧走到新帝身旁,百般哀求。

可新帝恍若未闻,不言不语地等着宦官端来笔墨纸砚和毒酒。

纸笔紫宸宫里就有,不一会儿就端了过来。

新帝指着一旁的案几,轻飘飘道,“毒酒还得去尚药局取药,你先在这写遗书,等你写好了,药也差不多来了。”

云黛起身,“多谢陛下。”

新帝也没干坐着,掸了掸袍袖,踱步到外头透透气。

许意晴先是跟上去继续说请,显然无果,又折返回来,劝说云黛改变主意。

云黛手持狼毫写遗书,朝许意晴轻笑了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已经想好了。他既能为我不顾生死,我亦然如此。”

许意晴气急败坏跺着脚,“你糊涂!”

云黛望着她,半晌,轻声道,“若你以后遇到真心所爱之人,你或许能明白我了。当然,你可不要像我这般婚事多舛,意晴,我希望你平安顺遂,和你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白头偕老。”

许意晴怔了一怔,眸中浮现一丝迷茫。

真心所爱之人?

可从小几个哥哥都跟她说,夫妻本为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母亲也教导她,得不到未来夫君的心也不要紧,自己把日子过好过顺当最重要,若过不下去,直接和离回娘家来,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为了一个男人付出生命?这怎么可能呢!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会为一个男人不惜生命的场景,这简直太离谱了,绝不会发生她的身上!

许意晴面色颓然地坐在一旁,静静发着呆。

不知多久,云黛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她,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没想到陛下这般心急取我性命,我都没法和家里人好好告个别。还劳烦你将这封信带去如意客栈,转交给我兄长沈元韶……”

她絮絮与许意晴交代着遗言。

许意晴听着听着就盈满了泪水,尤其当新帝和捧着毒酒的太监一前一后过来时,一句“昏君”卡在嗓子眼险些脱口而出。

她是真的想骂自己这个当了皇帝就翻脸不认人的表兄啊!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今日算是开了眼!

红袍宦官捧着黄花梨木的托盘,走到云黛面前,“孝义郡主,您请吧。”

云黛伸手接过那那青瓷酒杯,低头看了眼那澄澈的酒水,又望向施施然落座的新帝,“陛下,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新帝清清冷冷看她一眼,“说。”

“临死前,臣女想见谢伯缙一面。”

“……”

见新帝沉默,许意晴再看不下去,忙道,“陛下,她都舍了一条命了,让他们见上一面,也不算太过分吧!”

新帝慢悠悠乜向许意晴,见她那一脸嫉恶如仇,快要按捺不住的跳脚模样,压了压眉,淡声道,“也罢,朕也不是什么恶人。”

“毒酒下肚,半个时辰后毒发。朕就允你见他一面,不过得喝了毒酒,才能进刑部大门,你可愿意。”

“愿意。”云黛应下。

“你倒是干脆。”新帝若有若无笑了下,朝那红袍太监挥了下手,“下去安排吧。”

出了紫宸宫,云黛便与许意晴分开。

她被蒙了眼睛,上了一顶软轿,软轿晃晃悠悠,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见时,只能听声辨位。

周遭喧闹时,她知道她出了皇宫,可这喧闹没持续多久,又安静下来,她想或许是到了刑部。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轿子总算停了下来,轿帘一掀开,一阵潮湿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孝义郡主,到了。”太监提醒道,“您可以摘下绸布了。”

云黛忙拉下深色绸布,眼前是阴暗潮湿的牢狱,光线灰暗,寒气逼人,透着压抑而可怖的死寂。

与她想象中的牢狱差不多,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鬼哭狼嚎,而是安静的过分。

“我大哥哥就在这里面么?”她出声问。

“是。”太监见她要走,拦了下,“孝义郡主,陛下吩咐了,喝过这酒,您才能进去。”

那壶毒酒就带了一路,此刻又捧到了她跟前,像是生怕她反悔般。

纤细的手指捏起那沁凉的酒杯,她侧眸看向那黑洞洞的长廊,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喝下酒,就能见到大哥哥了。

捏着瓷杯的手指不自觉攥紧,酒杯离唇瓣越近,手也忍不住颤了起来,她也不是全然不怕的,若是有的选,她肯定想好好活着。她一点都不胆大,她胆小,且怕疼的很。

可是,她好想见到大哥哥。

她想看他平安地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继续做他的世子爷,继续守护边境的安宁,成为受百姓敬仰爱戴,青史留名的名将忠臣。

凡事必有因果,她既是那个果,也让她来承担这份果。

一切到此终结罢。

她闭上眼,仰头将酒水饮尽。

酒水很辣,入喉有些卡嗓子,到腹中更是一阵阵的火辣。

太监见她喝下,很是感慨地叹息一声,“孝义郡主,走到底左拐那间便是了,距毒发只剩半个时辰,您快请吧。”

云黛闻言,也顾不上酒水的辛辣,将酒杯随手掷于托盘,提起裙摆,小跑着朝前而去。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她脑中一直重复着这个时限,她想得抓紧些了,跑快一点,就能多说一句话。

然而,真当她看到牢狱里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时,她的脑子顿时混沌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往下掉。

她明知道时间宝贵,不应该浪费在哭上,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酸软得一塌糊涂。

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谢伯缙缓缓转过身,当隔着栅栏见着那清丽绰约的身影,阒黑的眼眸略过一丝诧色,旋即如星辰遽然亮起光芒。

云黛见到他这反应,泪水淌得更凶了,上前走了两大步,在火炬的光亮之下,她看清他消瘦憔悴的脸庞。

瘦了这么一大圈,可见他在牢里吃了多少苦!

云黛忽然觉得愤怒,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皇帝,当年大哥哥在北庭对他的多番照顾,真是好心喂了只白眼狼!就算想取他的性命,起码让他生前也体面些,何至于磋磨成这副模样。

“云黛,你怎么来了?”

“大……大哥哥。”云黛吸了吸鼻子,强压住胸前那剧烈翻腾的情绪,朝他挤出一抹笑来,夹杂着怨怪道,“你都抛下我了,我可不得来找你讨个说法!”

谢伯缙一怔,旋即记起在庭州迷晕她的场景,难免有些心虚。

他解释着,“我也是担心你跟着我一路劳累。”

云黛抹了眼泪,闷声哼道,“那你撂下我,我现在追过来,不也一路劳累了?我有那么娇气么。”

话音刚落,一个太监走来,一言不发的开了锁。

谢伯缙望着这太监的动作,忍不住皱起眉,还不等他发问,那太监就轻手快脚地退下。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云黛走了进去,一双水光潋滟的乌眸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暗暗松了口气,“还好。”

虽说憔悴清瘦了,好歹没对他用刑。

心神稍安,这会子又没了外人,云黛嘴巴一撇,两步上前,就投入谢伯缙怀中,抱着他呜呜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庭州,还叫我等你回来,我说了我不想再等了,哪怕吃苦受罪,我也是愿意同你一起的,只要能与你在一起……”

如果他那时带她一起回长安,她们一路上还能多相处一段时间,哪至于只剩这么短短半个时辰。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亏。

谢伯缙忍着她方才撞上来的疼痛,抬手轻抚着她的发,温声细语地哄道,“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再没有下次了。”

听到他这话,云黛更难受了,是啊,的确再没有下次了。

她眼泪直流,又不舍得再浪费时间在翻旧账上,稍稍离了他的怀抱,两只柔软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她仰起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道,“我不怪你了,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从来都对我很好很好……好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她哭得不能自抑,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说着,“我也想对你好,我是真的……真的也想跟你好,与你好好过日子,想与你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你可能不相信,但我还是想与你说,我很喜欢你……虽然最开始你逼着我承认心意时,我心里有些怨怪你,觉着你咄咄逼人,逼得我毫无退路,可我现在不怪你了。如果还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畏畏缩缩,诸多顾虑,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妹妹乖,不哭了,流这么多泪,伤眼睛。”

指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拭去她的泪,谢伯缙牵着她到一旁的石凳,袍袖掸去上头的灰尘,让她坐下。

他不知她今日怎么话变得这样多,而且说的都是些她从前绝不可能吐露的心里话,但听到小姑娘一口一个喜欢他,他自是欢喜不已,只觉暖流涌动,身心畅意。

云黛却摇着头,“哥哥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谢伯缙,“……”

云黛继续泪眼汪汪道,“我先前想过,若是陛下要治你的罪,便是你死了,我也会替你守一辈子寡,绝不会再去找旁的人。这辈子能遇着大哥哥,能与你做夫妻,我无怨无悔。若有来世,我还是想遇见哥哥的……大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也别太伤心,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若能替我守着……”

说到这,她咬了咬唇,无措又羞愧地捂住了脸,“你是世子,国公爷和夫人肯定希望你能成亲生子,不想见你孤身一人。若你日后真的娶妻生子了,你就别再来我坟前,也别再给我烧香献祭,那我在地下就知道了……”

她越说心口越是绞痛,最后还是握紧了谢伯缙的手,白着小脸,神色幽戚而决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替我守的,我一点都不大方,我才不想把你让给旁的女人……”

谢伯缙脸色愈发铁青,两道浓眉也紧拧着,这都些什么跟什么,怎么越说越离谱?

“胡说八道。”

他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板着脸斥道,“什么死不死的,还另娶旁人,你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云黛垂下眼睫,口中低喃着,“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谢伯缙轻抚着她的脸颊,眼眸如月光般温柔,带着对未来的期许,“是,你我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触及他这眸光,云黛鼻子一酸,哽噎道,“可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谢伯缙眉梢微挑,“怎么,你移情别恋了?”

云黛摇头,皱了皱鼻子,哭道,“来之前,我已经喝了毒酒,剩不了多少时间了。”

毒酒?!

谢伯缙肩背陡然僵住,俊脸线条也变得冷硬,黑眸死死盯着面前的哭成泪人儿的小姑娘。

“什么毒酒?”

“什么毒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再见到你……”

“胡说!”

谢伯缙拧眉打断她,怪不得她突然奇怪又热忱的表白,现下再想,原来是交代遗言?

默了两息,他倏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铁青,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松开云黛的手,大步走到牢门边上,抬脚踹开那木门,咬牙低吼,“陛下,我知道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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